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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铺盖
\n文/冉霞
\n火辣辣的太阳总算有了倦意，将累得通红的脸蛋搁在了水库的西边山巅，红霞揉碎在水波荡漾之中。水库南面山上林木森森，漫山鸣蝉似乎在和水库对面藏在村庄的花木里的朋友对歌，此起彼伏的欢歌惹得村庄里的狗和公鸡偶尔也会扑腾着对着夕阳吼几嗓子。村庄最当前临水库的是一栋黑瓦飞檐吊脚楼，吊脚楼东面绿竹猗猗，西面种着芍药、月季和绣球花，各色指甲花开了一地，贪婪的藤蔓攀着桃李梨果树往上爬，仿佛急着摘那一树树青果。吊脚楼的房檐下顺着木栏杆悬空横挂着两根长竹竿，竹竿上晾着几床崭新的棉絮和一排大红大绿的被面，棉布被面上印染着牡丹、鸳鸯等花鸟图案，寓意着富贵吉祥。这一场景，让人一看就觉出了这家人刚办完喜事或者喜事将近。
\n这是三十年前我外婆的家，小小的我趴在木栏杆上学水库边两只洁白的丹顶鹤翩飞时“咯咯”“咯啊”的啼鸣声。五十多岁的外婆在夕阳的余晖里慈祥又美丽，她带着她最小的女儿——我那鹅蛋脸、丹凤眼、樱桃小嘴的漂亮小姨在我旁边搬动着两张桌子，她们将两张木桌拼在一起，然后将雪白的棉布铺在上面，再将竹竿上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棉絮平铺上去，接着将一床花团锦簇的牡丹大红被面覆在棉絮上。窈窕的小姨背着从果木枝叶间射过来的金光麻利的穿针引线，雪白的棉线将小姨手里的蜂蜡勒得遍体鳞伤。外婆和小姨配合默契，白被单和花被面中间夹着白棉絮被轻轻缝合，一床床温暖结实的被子就成型了。新被子像豆腐块一样被整齐地码在小姨卧室的米柜上，看厌白鹤的我跑进跑出抚摸着、点数着新被子。
\n“小姨，只有九床新被子，我看到弹花匠给你弹的十床被子，快去找找，还有一床一定是外婆藏起来了！”我讨好地朝即将出嫁的小姨喊。“古灵精怪的小东西，你还不晓得好歹，还有一床新被子你外婆是藏起来了，那是给你藏的，等你以后出嫁外婆要送给你的。”小姨捏着我的脸蛋说。我瞬间有些害羞，红着脸心跳得厉害。小姨见状哈哈大笑，她拉着我的手说：“哟，长大了哟，说起出嫁都知道不害羞了，你外婆呀，还害怕以后她老了你出嫁那天没钱给你买新铺盖，这么早就给你弹好了最好的新疆棉花新铺盖，你出嫁那天可要把这床新铺盖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给大家看看哟，那时候这个可能是最值钱的老古董了。”小姨说完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背时姑娘，没个样子，你可莫光顾着笑，还要把这事儿帮忙记心上，等到那一天如果我没在了，你可记得来帮我把铺盖拿去帮我多吃碗甜米酒哟，盖我缝的新铺盖的都发子发孙发福，要保佑你们一辈子！”外婆说这话时一脸虔诚，满眼爱意。
\n就在那个秋天，小姨带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新被子、实木家具，以及外婆亲自在集市上挑选的青花瓷碗、竹背篓、竹摇篮等嫁妆出嫁了。一年后，在水库边南山下割麦子的外婆抹着眼泪连手里的镰刀都忘了放下就往小姨家跑去。跑来放信的人说小姨难产，流了好多血，让外婆赶快去。
\n那天之后，外婆开始将她自己哭瘦哭干——小姨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男孩走了。外婆说小姨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妈，我好渴。”小姨喝完她人生的最后一口水就作别了这无法丢下的人间。小姨流干了血，为了一个小生命；外婆流干了泪启运配资，为了两个大小生命。
\n山外一户无子嗣的富裕人家欲收养小姨的小男孩，小男孩的七大姑八大婶都觉得那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被富裕人家收养是孩子的福气，对小男孩父亲将来再婚也十分有利。唯独外婆，她怀抱着小男孩坚决反对将他送人抚养。外婆说：“这是他妈留在这世界上的根，将来还盼着他长大了到他妈坟头烧香磕头呢，不能让他妈成孤坟野鬼啊！”于是，小男孩被外婆抱回家一把屎一把尿养到了两岁，后来外婆身体不好，小男孩就姑姑家、婶婶家、姨妈家轮流寄养，吃百家饭的小姨的小男孩终于在外公外婆的眼泪里长大——大部分时间，他们一看到小男孩就会想起自己那早逝的女儿。
\n而那床和小姨嫁妆一同备好的为我而准备的新铺盖，再也没人提及过。
\n直到那年，我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外婆突然倒下并瘫痪在床。她将我妈喊到面前指着一口上锁的红木箱子，她让外公找来钥匙将箱子打开，一床发黄的棉絮被透明的塑料薄膜层层包裹。外婆嘱咐我妈让她夏天记得翻晒，她说她每年都在翻晒，所以没有蛀虫，只是被太阳晒得发黄了，棉花很好，盖着一定还很暖和，被面嘛，现在也不时兴缝的那种了，到时候记得去买床好看的被套套起来，那样我出嫁那天这个被子也不得给大家丢面子。
\n一年后，我出嫁。外婆躺在病床上没能参加我的婚礼，那床发黄的棉絮出现在了我的新床上——没有被套，但我觉得那是全场我最昂贵的嫁妆。婚礼上许多人都对那床发黄的棉絮很好奇，我告诉他们那是我外婆为我准备了十多年的嫁妆，新疆棉花，暖和。
\n外婆的一生，都在爱着别人，却没有想起需要好好爱自己。她和外公用双手修房造屋，生养子女，将子女娶进嫁出，又帮忙侍弄子孙。她总是想着别人：客人来了拿出好酒好菜；雨雪天，不论是家人还是来客，外婆总会在大家都睡觉后，先一一将所有鞋子放在火塘边烘干再睡;每年过年，外婆都会用红薯熬几大锅麻糖，再炒米花和芝麻，打麻饼，做酥食、糍粑，亲戚邻里都能吃到外婆做的美食;每年秋天，外婆总会将核桃、板栗晒干，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留着等我们来带回家……
\n我婚后第二年，婚姻磨合期经常夫妻吵架，有一次吵得很厉害谈到了离婚。躺在病床上的外婆急得天天打我妈电话嘱咐我不要离婚，我去看她时，她躺在床上呼唤我，让我坐到她身边，她百感交集，拉着我说：“你可莫离婚啊，千好万好不如头一个好啊！”当时我年轻不懂事，对外婆的恳求一直保持沉默。那时，我也仅仅是每过几个月就买点营养品去看看外婆而已，对外婆的深情回报甚微。
\n就在那年开春，外婆也走了。
\n后来，我时常想起外婆那年夏天和小姨一起在吊脚楼上缝被子的情景，想起那个美好的夏天，想起那床温暖的洁白的新疆棉花弹制的棉絮，仿佛空气里还有当日阳光的味道，以及当时微微的心跳和脸红。外婆和小姨仿佛就化成了一道道光，一直将我环抱，一直将我温暖。
\n外婆的一生都在积攒对别人的爱，她将爱提前存储，在她有能力爱人的时候。她跨越时空去爱她爱着的每一个人，而对我们，她却自私地不给我们任何一个人回报她的机会。此刻，我多么渴望也像她一样，能够跨越时空去爱她，并能使她感知到。
\n然而，这终究只是妄想！亲爱的外婆，那就让我做您那样的人吧，从现在开始，努力去爱，在此生有能力爱人的时候，好好去爱，用心存储爱，我也学您跨越时空去爱人、爱生活，和爱这美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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